我目睹过一些杀人事件,在府东街的菜市场里|三明治
作为一个小时候住在生鲜市场附近的人,看到大满决定要写自己成长于菜市场的故事,我立刻充满了期待。第一天写故事开头,大满写下幼年时在菜市场目睹的一场杀人事件,我曾有几分担心,这样吸睛的开头会不会到后面承接不住?然而之后的每一天,大满笔下都有新的段落充盈自然地继续展开,每一句话都沉稳落在我心头柔软又酸楚的位置。
“杀人这个词,总难避免和一些工具联系在一起。菜市场最不缺工具,挑菜的扁担、捆在三轮车上的麻绳、早点摊旁的煤气坛子……当然,最能让人产生直接联想的,就是肉摊主手上的刀。我的爸妈也在这里卖肉,他们卖白条鸡,老实人手上的刀只能误伤到自己,我爸妈的手已经因此沟壑纵横。”
阅读这篇故事时,我总是想起这一幕,努力劳作的人们握着刀,以它为生又因此伤痕累累。大满故事的力量来自于她对生活苦痛的直面与坦诚,更可贵的是,这样的回望中还带着不曾消退的深情和温柔。(恕行)
文 | 大满
编辑 | 恕行
我目睹过一些杀人事件,在府东街的菜市场里。
我家租住在菜市场。晚上,卖肉的摊位收场了,整个市场变成一个个空水泥台。那天,我看到一个疯女人被一个男人用砖头砸得满头是血,就在卖肉的水泥台上。疯女人不会喊救命,只是不停地笑,声音穿透整个空荡的夜晚。租住在菜市场里的人们听到嚷嚷声,跑出来站在门口看,他们也只敢站在门口看两眼,像我们家一样。
妈妈害怕,把我拉进房间。我躺在床上,紧紧闭着眼,恐惧和难过在身体里翻滚。我想到,前几天,就是在前几天,我在对面过早时,才看到过那个疯女人,她脏兮兮的脸,蓬头垢面,耷拉着半截拖鞋,脚指头在外裸奔。看到我点了一碗汤面,她也站在老板娘摊位前哼哼唧唧。老板把客人吃剩下的面倒在一个塑料碗里,塞给了她,让她赶紧走,她开心地抱着碗,用黑黢黢的手边吃边走远。我低头吃面,眼泪掉到碗里,我不理解自己的伤心,是面烫到了我,不怪别的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见到过疯女人。
疯女人最后去了哪里,我们不知道。这会是菜市场里永远的谜,像其他那些从来不曾解开过的谜一样,令人畏惧,又神往。我知道,疯女人的血渍会留在那里,等太阳升起,摊主们将凌晨运过来的肉摆放在上面,卖肉的人会看到这些血,他们窃窃私语,心知肚明。买肉的人也会看到这些血,他们会以为这是凌晨刚在屠宰场宰杀好的肉,被趁热运过来,这血,是“新鲜”的代表。
杀人这个词,总难避免和一些工具联系在一起。菜市场最不缺工具,挑菜的扁担、捆在三轮车上的麻绳、早点摊旁的煤气坛子……当然,最能让人产生直接联想的,就是肉摊主手上的刀。我的爸妈也在这里卖肉,他们卖白条鸡,老实人手上的刀只能误伤到自己,我爸妈的手已经因此沟壑纵横。猪肉摊的那几个男人,却可以将手上的刀作为示威的武器。而菜市场就是他们示威的现场,不止在夜晚。
进驻府东街菜市场之前,我们的上家是武汉的一家菜市场。90年代末,大批的人从村里逃离到城市,爸妈也在其中。他们选择卖菜,因为这是一种“生意”。“做生意”听起来要比“打工”更有出息,它意味着自己能成为自己的老板,有发财的可能。那时我4岁,世界对我来说,什么都不是。从农村的稻场被带到武汉的菜市场,我失去了成为留守儿童的可能。别人说,这是一种幸运。
武汉的菜市场规则更多,他们施行“占摊制”,谁来得早,谁就可以占得摊位。这种红利属于 生活在菜市场的本地人,我们是外来人口,不靠关系,没有办法租到菜市场里面的房子。爸妈找到了离菜市场较远的一家工地,租住了他们的一间板房。半夜12点,爸爸去进货,凌晨3点,妈妈拉起我,到菜市场与爸爸会合。能不能占到摊位,得看运气。
我总能看到爸爸和菜市场里其他的摊主互相殴打,只为了争夺一个摊位。运回来的新鲜蔬菜,全部被对方扔到地上,用脚踩烂,妈妈跪到地上,去捡那些蔬菜,央求他们不要打了。我站在一旁,就这么看着,一动不动。爸爸带着满脸的伤,转战到市场外的马路边。这里才是外来人的地盘。大家用蛇皮袋子铺在路上,摆成一排,多一个人排队摆摊,就多一双眼睛,只要其中一个看到城管的影子,大家就能集体逃亡。团结就是力量,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。
多年后我一直重复做着三个梦:爸爸骑着老式自行车,后座的两边挂上蓝皮货箱,前杠上坐着我。路途顺畅的时候,会抬头看一眼星星,对着凌晨3点的天空哈气,嘴里吐出的白烟铺满整个天空。一个急刹车,前面是一个大坑,屁股下的单杠失去稳定性,我的心开始收紧,冻得通红的手抓紧龙头,眼前的鸿沟越来越深,把我和爸爸淹没。
第二个梦来到了马路边的地摊前,爸爸买了一碗臭豆腐,我们三人站在摊前分着吃,这是我们的晚餐。我听到远处传来城管的警车声,条件反射,喊出来:“妈嘞!来啦——”。下一秒,整排摊主卷起面前的蛇皮袋,拎起收钱箱,开始逃跑。爸爸妈妈混在人群中一起逃跑,却忘了带上我。城管的警车驶来,将我抱走,放到后车厢中。车越走越远,我看到妈妈突然回头,慌乱中寻找我。
第三个梦,我刚睡醒,下意识用手往身旁探寻,什么都没有,惊坐起,发现爸妈都不在房间里。我穿着秋衣下床,想打开房门,却被反锁,我被困在房间里。恐惧席卷了我的灵魂,将它抽出我的肉体,我疯狂摇动房门,嘶吼着哭泣,谁能来救救我呢?一个4岁孩子身体里的呼喊谁能听得到?一颗幼小的灵魂耗尽了全部的求生欲,哭到疲倦,我就这样穿着秋衣抽搐,趴凳子上睡着。中午,我听到房门的声音,惊跳起来。妈妈推开房门,看到我哭肿的眼,赤着的脚,一把将我抱入怀中。我不停打她,恨不得将她撕裂。她向我解释:3点钟准备喊我起床一起去菜市场,可发现我睡得太熟,她不忍心,决定把我锁在家,好好睡觉。我恨她,但她擦干我的眼泪,告诉我,外面下雪了。我跑出门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 大雪吞没了所有的悲愤,我原谅了她。
成年后,我和妈妈聊起这三个梦,她泪眼婆娑,说都是真的,不是梦。我说我不信,不信梦里的残忍。
武汉终究不是我们家的容身之地。某个夜晚,我们找了辆半敞式的小货车,搬走了板房里能搬走的所有家当。货车连夜往前开,妈妈把被子摊开,铺在货车的后半截敞篷车厢里。我们躺在上面,316国道上的路灯明晃晃,迷醉了人的眼睛,照亮了我们的前程。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安陆,去这座小县城,那里能给我们未来。
来到了安陆,我们落脚在府东街菜市场。大伯在菜市场里卖包子,找了关系,让我们租到了一间门面。
爸爸坚决不再卖菜了,做点什么呢?他决定重操结婚前的旧业,弹棉絮、卖卤菜。门面房的后面用挡板阻隔,里面的十平米就是我们的厨房、厕所加卧室,在地上挖一个洞,洞下就是下水道,这是我们的厕所,上完厕所,用块砖头把它盖上就行了。厕所的左手边就是洗手池和煤气灶,这是我们的厨房。床靠近挡板,挡板的另一边,就是弹棉花的机器。每个早晨,机器的声音像电钻,在耳边嗡鸣。我被震醒,侧躺在床上,看到老鼠从厕所的洞里爬出来,窸窸窣窣,东张西望,等它从眼前消失,我才敢起床。门面房的外面,我们摆了一个卤菜摊,但并没什么人光顾。我的晚餐变得异常丰富,卤鸡爪、卤藕、卤千张、卤海带,除了卤菜外,再无其它,日日如此,必须吃完,不许浪费,我的食欲变得很差。爸妈决定再次转行,卖白条鸡。因为这个菜市场还没人开始卖。这个生意,他们一直做到现在。
我到年龄该上学了,爸爸将我托付给了摊位对面的幼儿园,直接去上学前班。步行20米,爬上三楼,会看到一扇铜色伸缩门,喇叭里放着《采蘑菇的小姑娘》,这是我的乐园。在菜市场忙碌的早晨,我背上书包,绕过摊位上的白条鸡,在爸妈忙着应对顾客的瞬间,我已经爬到了幼儿园的大门口。铁门被拉上,我在校园里的生活开始。放学了,家长们陆续接走自己的孩子,菜市场的几个小孩被留在最后,我们的爸妈还没来,园长爷爷负责看护我们。爷爷姓张,技能周全,神通广大,中气十足,走路时会唱美声。他端着一个保温杯走进教室,坐在风琴面前,边弹边唱,有时弹《兰花草》,有时唱《几多愁》。
春花秋月何时了
往事知多少
小楼昨夜又东风
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
雕栏玉砌应犹在
只是朱颜改
问君能有几多愁
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
歌声沉醉,穿过房顶,传到楼下的菜市场。
我趁园长爷爷不注意,搬个小凳子到窗口前,站上去,再稍微踮起脚,看到楼下的爸爸妈妈正在准备收摊。他们洗盘子,数零钱,和隔壁摊位的叔叔聊天。歌声骤停,背后传来大声的喝止,爷爷一把将我抱下来,我像个木头人,立在原地,听着他的教训,一动也不敢动,不敢掉眼泪,连呼吸都在犯错。到最后,园长爷爷将我送回家。
幼儿园更像是一个收容所,菜市场里的同龄小孩儿都在这儿,我们成为朋友,周中一起上学,周末相互串门,躲在发酵着米酒的被子里打扑克,在一层层水泥摊后躲猫猫。更多的时候,是在各家摊位上帮爸妈牵塑料袋和找零钱。对未来,我们没有任何幻想。
吴伟,他家是卖干货的,也是我们最频繁的聚集地。房间堆满香料、调味品,人需要侧着身子排队行走,床上的被子里放着几盆发酵的米酒,我们躲在里面打扑克,累了,就直接倒在里面睡觉。陈天冬,他家是卖豆腐的。周末的中午,他妈妈喊他吃饭,我们会凑到他家门口,他端着一碗白米饭,上面覆盖着一排青翠的烧扁豆,右边是红烧豆腐,颜色看着诱人。他趁妈妈不注意,往我们嘴里塞块豆腐,我们羡慕,他的妈妈真会做饭。文倩,她家不卖任何东西。她和妈妈住在菜市场,她妈妈喜欢穿着丝袜,踩着10厘米的高跟鞋,涂着鲜艳的口红来买菜,这是菜市场的一道风景。好几次,我撞到不同的男性在她家做客,文倩告诉我,他们都是她的爸爸。我听不太懂,但没关系,我去她家是为了那些洋气的玩具娃娃,哪个是她的爸爸,对我来说并不重要。
菜市场的午后,炎热,潮湿,下水道的老鼠也昏昏欲睡。妈妈坐在摊位前,系着围裙,左手撑着额头,仿佛下一秒它就会掉落。右手举着根1米长的细竹竿,竿头绑着白色塑料袋,左右,左右,晃动,赶走在肉上蠢动的苍蝇。节奏感加速催眠,头随着竹竿的晃动一秒一秒下沉,沉到极限,再抬起,循环往复。爸爸这时已经骑着摩托三轮,去周边的养鸡场进货,那是明天凌晨要宰杀的白条鸡。他们凌晨3点起床,忙到下午,买菜的人已经回家,吹着风扇,吃着西瓜,爸妈继续和睡意抗争,支撑着唯一能支撑这个家的摊位。熬到夜幕降临,最后一波下班的人已经买完菜回家做饭,可以收摊,清理身上一整天的污秽。
倦意让他们忘记了身边的孩子。打发漫长的下午,的确枯燥。周末,我偶尔会帮妈妈牵塑料袋、赶苍蝇,偶尔在摊位后写作业,认真写下老师布置的作文:我的家。
我的家有三口人,爸爸、妈妈和我。我的家住在府东街菜市场,爸爸妈妈每天杀鸡卖鸡,我每天上学放学……
偶尔在写作业的瞬间抬头发呆,我听到苍蝇在脑袋上嗡嗡,脚旁的老鼠一溜烟儿蹿过,肉摊上被温度蒸发的腥臭拂来。接着,我看到对面猪肉摊的男人们,他们的叫声总能吸引人的注意。无聊的下午对他们来说永不无聊,那是挥洒快感的时刻,整个下午的生机由他们带起。他们在摊位上聚众赌博,翻牌的瞬间带来肾上腺素。赢的那人一跃而起,围观的人们跟着欢呼。据说,晚上他们也会约着一起去赌场。
男人们将摊上的肉用白纱布盖好,手旁放着苍蝇拍,搓搓手掌,一声呼唤,“来来来,搞一局!”他们围坐一团,开始“炸金花”(一种用扑克牌赌博的游戏)。这时,外面涌来一群人,拿着刀,比猪肉摊上的砍刀更长一些,朝其中一位摊主砍去,惊叫中,那摊主躲闪得快,反过来抄起案板上的砍肉刀,开始反击。肉摊旁的人们惊恐四逃,妈妈被声音惊醒。更大的一声惊叫穿透菜市场的水泥板,之后的画面化成一部默片,在我脑海里,他们只剩下茫茫红色。我听到扇巴掌的声音,也听到跪地求饶的哭泣,周围的人的眼神惊怯,没有人敢关心这场斗争。
自那以后,妈妈经常和爸爸吵架。
“别人还以为我们家是个金库呢!没赚两个钱,倒还把钱全借给别人!”
“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烦人?一天到晚说个不停,都一个菜市场的,别人找你借你还能不借吗?”
妈妈流泪,爸爸沉默,我听不懂。关于“钱”的字眼,成为我童年的谜思。
菜市场变老,我们长大,一些谜底钻出土面,新的谜语继续浮现。
隔壁摊的叔叔死了,在夜里睡死了,他才比爸爸大一岁。叔叔戴着一副眼镜,衣服整洁,皮鞋锃亮,这是学校里才有的形象,菜市场里,他是个异类。每天早上,他的摊位上会收到一份《楚天都市报》,闷热的下午,妈妈在打瞌睡,猪肉摊的男人们在“炸金花”,他会拿着报纸,一页页翻看。那天下午,我坐在摊位前发呆,他叫我过去,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,问我,这是你吗?我瞪大了眼睛,确认了一遍,又确认一遍,心中的血液上涌。我抢过报纸,跑进房间告诉爸妈,我的作文得奖了!房间里的老鼠被吓得窜进洞里,妈妈在洗衣服,应和了一声,哦。爸爸在睡觉,我的声音惊扰了他,他撇了嘴,不耐烦地翻了个身,继续睡去。我走出去,把报纸还给叔叔,他去对面小卖部给我买了根棒棒糖。他说:“祝贺你,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”这是学校老师给每个学生的年终报告册里都会写的一句话,俗气的祝福。
当天晚上,他便死了。他的妻子第二天来到我家,不停哭泣,说晚上吃饭还好好的,命苦啊,我的命多苦啊……她哭号,妈妈也止不住流泪,爸爸在一旁沉默,老鼠也跟着沉默。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谜,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”,这是最终的结局。妈妈心疼叔叔的妻子,希望能给她一个照应,她们结拜为姐妹,我喊她姨妈。菜市场里开始有人说,叔叔的死是一个女人在晚饭里下了药害死的,不然不会这么蹊跷,哪有人就这样睡死了?不疼不痒的。话语变成空气,姨妈没办法在菜市场里继续做生意了,她转让了摊位,消失了。
我继续读书,初中,高中,大学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
2007年,我小学毕业,弟弟在一个闷热的中午出生在我家。门面房被拆,那里建起了市场大棚,我们搬到了幼儿园最顶端的一间教室里住。2008年雪灾,大棚轰然倒塌,爸妈躲到摊位案板下,逃得一命。继续搬家,从菜市场搬出,到马路对面的老式平房。夏天涨水,淹没了我们的床。接着搬家,来到了安陆一中的旁边,我在里面念高中,离菜市场越来越远。
大学期间偶尔回家,我看到吴伟接替了他的爸爸,成为下一任摊主。我去他家买调料,我是顾客,他是摊主。“要点什么?”“一罐豆瓣酱,一勺米酒”,这是所有的对话。陈天冬已经从菜市场消失了,他们说他是个天才,提前被华师一附中录取,将来是会进清华的。我应该永远也见不到他。有一次,我拎着买好的菜从市场出来,在马路口见到了文倩,她牵着一个女孩儿,女孩儿齐她肩膀,喊她妈妈。我没敢去打招呼,她一定不认识我了。姨妈也从外地回来了,带着她的第三任老公,一起回到菜市场看我们。为了报答当年妈妈的照顾,她请我们吃饭,还叫了一些陌生的男性朋友,她一一给我们敬酒、相互介绍,说这位大哥,在武汉有8套房,那位帅哥年纪轻轻就已经开了厂,赚发了。妈妈不知如何应对,早早离开了。叔叔是怎么死的?姨妈究竟去了哪里?又从哪里回来?我们不得知。
存在、消失、蜕变,所有的间隙都成为谜,铺满我的生活轨迹。
去年,疫情爆发,菜市场被封锁,我们的生活出现断层。菜市场如此重要,县城里的人们第一次意识到。新的危机总能带来新的对策,这是求生欲激发出的创造性。社区开始帮忙团购,定向运输,价高菜少,每家每户如饥似渴,开始抢购。总有抢不到的人们。于是,新的伎俩又出现,人们联系到菜市场里做生意的摊主,让他们从家里拿出一些存货,偷偷转运,社区里的人们派出代表,要么翻墙出去拿菜,要么和社区搞好关系,溜出去10分钟,拿上菜就回来。爸妈胆小,不愿出门,拒绝了一些秘密订单。
封锁在家的第N天,没有屯年货的我们,只剩坛子里的一点儿酸菜可以吃。爸爸肾结石发作,我害怕炎症使他发烧,被强行拉去隔离,感染新冠的机会更多,必须提前带他去医院把疼痛止住。2月的医院,诚惶诚恐,每个角落都可能藏着病毒。我极力劝说妈妈,又不断安抚爸爸,辗转联系社区,讨到了一张去医院的通行证明,全副武装,骑摩托车带爸爸出了门。太白大道上空荡荡,一些救护车来来往往。我们路过菜市场,高高的木板和铁丝网构筑成墙,掐死了市场里所有的生机。风擦过我的耳边,我和爸爸像来自外星球的异类,行驶在被人遗忘的马路上,感到自由。
从医院回来的路上,我们潜过所有关卡,来到鸡屋。妈妈种的蔬菜几乎被周围的村民扯光了,我们偷摸带出来了地里残剩的白菜和冰箱里的一些鸡肉。分装下来,满满四大袋子,一人拎两袋,走在设满路障的建材市场,天空变成深蓝色,星星挤在一起,无一鸟一兽。我俩像是这大道上的两只贼,回自己家做贼。
爸爸说,在菜市场做了几十年生意,每年年底都担心冰箱里的囤货卖不完,只有今年,担心囤货被吃完了还出不了门。这是作为菜市场主人的红利,他得意。
新闻说,社区团购会成为主流的买菜方式,菜市场终究会开到手机上。摊主们惊慌,有一天,他们赖以为生的菜市场会消失吗?这些给了他们经营,也赋予了他们人格的摊位,会成为海市蜃楼吗?像那些曾在这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一样,菜市场的未来也会成为一个谜。
我感到好奇,去问妈妈,如果菜市场消失了,怎么办?妈妈说:“那时我们早已经老了,干不动了,管它菜市场在哪呢!以前卖肉的肖四找你爸借钱‘炸金花’,这钱前段时间才还回来。菜市场要消失,我也得先把那钱要回来。”妈妈为我揭开了一个新的谜底,杀人事件发生的那年,她和爸爸的争吵,是为了这钱。
疫情也让我们又一次被迫搬家。房东恐惧我家的鸡粪里藏着新冠病毒,刚一解封,就勒令我们一家在一个月内搬走。在菜市场周边寻找下一个能养鸡的房子,比登天还难,没有人愿意租给我们。爸爸焦虑到整夜难眠,妈妈中午在家做饭,会突然流泪,愤怒地指责爸爸未曾给她一个安稳的家。最终,鸡屋搬到了县城的另一边,那里是更偏远的乡镇,离府东街菜市场有40分钟的摩托车程。
如今,我的家有四口人,爸爸、妈妈、弟弟和我,我的家不住在府东街菜市场,爸爸妈妈每天杀鸡卖鸡,弟弟每天上学放学。弟弟没帮妈妈牵过塑料袋,他沉醉于自己的网络世界,菜市场的生活对他来说是虚幻。我也不再帮妈妈牵塑料袋,我失去了菜市场主人的身份,变成一个游客,一个观望者。就像此刻,我坐在家里,面对着电脑屏幕,写着菜市场的种种过往。我的爸爸在凌晨开着摩托三轮,三轮里装满了热腾腾的白条鸡,它们堆成小山丘,尸骨未寒,从县城一端的鸡屋被运到另一端的菜市场。我的妈妈,她正在菜市场的入口,像十几年前一样,举起刀口,砍向案板上白花花的鸡肉,打包,把手擦干净,递给摊位前的顾客。
没有人关心菜市场的归处,就像没有人关心那些出现又消失的人一样。
*文中人名皆为化名
作者后记
Hannah Gasby说:愤怒从来都没有建设性,笑也不是良药,故事才是解药,我绝不允许自己的故事被毁灭。
把这个故事送给爸妈,还有菜市场里再未重逢的小伙伴。新年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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